稿紙,是思想寄居的宿主,我們把文字交託其上,攀爬、蜿蜒、迂迴、交匯。
文字的力量,能狂肆的張浪,能醞釀一道彩虹,能預示久雨後的陽光。
小時候總擔心寫作達不到老師要求的字數,但自那一刻起,
人生兩個字,已非稿紙上有限的格子所能承載。
「老師,為什麼作文寫再好,都沒有辦法考一百分?」
我常對小朋友說,寫作是另一種說話的方式。
說什麼?說文謅謅的話、說浮誇的話、說好像彷彿比如類似的話、說假如倘若
如果的話、說俗話說我認為的話、說好久好久以前的話、或者是說話中有話…。
更超群絕倫者,說畢卡索才懂的話。
「老師,說話這麼容易,為什麼寫作這麼難?」這是小朋友常丟給我的問號。
每次課堂習作時,看著他們拄著頭、托著腮、皺著眉,或者兩眼無神呆望著天
花板…求救訊號此起彼落,甚至有孩子因為寫不出來最後兩眼撲簌淚灑課堂。
看著他顫抖的拿著空白濕溽一大片的稿紙,淚水鼻水如湧泉般爬滿他那稚嫩臉
龐,怎麼燃起一股罪惡感讓我幻化成張牙舞爪的佛地魔,當下我似成了揠苗助
長的教育迫害者!
我怎麼能不設身處地?
五百格的稿紙亮晃晃地攤在桌前,題目一小時前就被書寫在黑板上面,即使老
師在台上口沫橫飛連番提點,可是我沒有靈感,我不愛看書,我沒有那麼多的
生活經驗,我的想像力根本飛不到那邊,更痛恨的是我媽媽逼我來學!我怎麼
下筆都不對,最終我只能兩行清淚與稿紙相望兩無言!
歐,寶貝!我都聽得見!
其實更多時候,我內心的煎熬比這些孩子無助的淚水還要翻騰。
寫作,又稱爬格子。
這個依附在國語科目旁的尷尬角色,沒有絕對的一百分,沒有絕對的標準,更
沒有一言以蔽之的最佳詮釋。我們看似在格子裡面,卻也不時的飛出格子外面,
你看我,或有霧裡看花的迷濛;甚有不識廬山真面目的懵懂。沒有絕對位置的
文字排列,沒有涇渭分明的標準,正因為它的可塑性讓格子內的世界幻化萬千
創意無限。
記得有一次我要學生們用「一成不變」來練習造句,有位學生寫道:
「我的衣服從小到大都『一成不變』,但有小一點。」
當下我哭笑不得,慣性的動作正要打叉,在筆尖觸及紙張前,我迅速收手了!
「這句話錯了嗎?」我暗自在內心量忖著。
標準是什麼?我開始進行抽繭。依造這句話的線索「但有小一點」來看,這件被
形容為「一成不變」的衣服應是同一件。理論上來說,一件能夠從小穿到大(小
學生)的衣服,它的樣式圖案應該不可能會改變,除了顏色或剪裁可能因洗滌多
次後斑駁脫落,因此這句話到目前為止都算成立。若真要攻訐,或許就是後面
這句「但有小一點」的轉折。這句話透露出他長大了,所以衣服變小了。這麼
一來,就與「一成不變」的原意相牴觸了。
正因為他的長大讓一成不變起了根本的轉變。
於是乎,握著紅筆的手,在對壘拉鋸中,就像棒球場上bang-bang play的判決,
攻守間碰撞出精采的高潮,瞬間裁判的仲裁掌控著全場的情緒。然也,出自被這
孩子誤會的創意仍究要終結在給個交代的成績。當機立斷旋即將叉叉給畫押上,
out!這一刻,創意好像隨時都可以飛很遠,但規則始終安在界線裡面。
變。長大的歷程不可能一成不變,這才發覺原來童年沒有保存期限。
當成長的腳步逐漸被現實給撐大了,這時人生再也無法交由想像力掌權。天馬行
空原來是早被架空了,在現實之上。或者是,它已經被格子內這個框架給限制住
了,怎麼飛,這始終是被掌控好的世界。往往停駐在某個交叉路口張徊,我總是
這麼主觀的認為。
小時候在稿紙上構築著屬於自己的wonderland,裡面滿滿的想像不設限夢想大無
限。後來我一步步的走進真實的世界,才發現愛麗絲彼得潘怎麼通通都不見?何
時輕盈踢踏的腳步開始這般的舉步維艱?
終於我驚覺這一切的改變。
約莫在那一年,十二歲的六月,在應該盛開鳳凰花的背景下我唱完驪歌揮別了
小學,開始了國中通勤追校車的歲月。據說即將出現在這青黃不接之際的叛逆元
素,果真也如期的在我身上完成了交接。我開始嘗試跨越格子以外的世界,不在
體制內的體驗總是多了那麼一點刺激與新鮮;我開始遊走在制服髮禁什麼之類的
校規邊緣,藉以宣示展開格格不入的叛逆青春少年。
終於一路跌撞的教訓又把我逼退回格子裡面。
於是我親手摘下了頭頂上的竹蜻蜓,我知道我再怎麼飛都飛不出黑板上只增不減
的考試範圍;接著我闔上漫畫書,親自把小叮噹送回了大雄的身邊,因為任意門
只許在大雄的世界裡出現,我再怎麼想去環遊世界最終仍會被推回書堆裡面。
是經過多少個二十四小時的堆砌,總是不經意在日曆的盡頭撞見時間的界限。
離題的文章揮灑的再盡興,主線一旦離經叛道,主角枯等到花兒也謝了,嚴重脫
拍又風馬牛不相及,下場總是不被青睞的否決。
人生當中總有一段是逸出常軌的模糊界限,統稱叛逆期。我走過了那段被定義為
應該荒唐的歲月,只消一眨眼的瞬間,就像吃了超級瑪莉的成長蘑菇急劇的長大
,彈出視窗後我就這麼站在學生面前。來不及反應的即席演出,做什麼?
對,「裁藝」老師。
其實我一直懷抱著矛盾的諷刺。
身為一名作文老師,我要教學生修辭法修飾文章,嘴巴上說的話不能一股腦兒往
格子上爬,否則文章就不美了。關於文字,從白話到文言、從粗糙到精練。於是
在成長路上,某些純粹就這麼一步步被修掉,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被納入格子的範
圍,它明示著規則和界限。就像我們現在得修飾量忖自己的言行舉止。同樣是不
懂事,諒解與譴責轉換在成長的一夕間。
「他還小,還不懂事。」
這關乎一句話的排列組合,得不得體就形塑了一個人。
這讓我憶起年幼習字時,母親總是會拿著筆尺細心的在白紙上劃下一行行筆直不紊
的直線,好讓我習字。我總疑惑的問母親:「為什麼要畫直線啊?」母親總是笑笑
的答:「字要寫在直線裡才會整齊呀!」後來我發現,幼年習字的直線和現在教學
的綠格子已然交錯著。這些線、格早在無形中內化成一套規範,我們的言行舉止都
寄籬其下,在每一個階段完成轉換,然後準備開啟下一段。
於是,我們在成長的路上正循著那條被慣性養成反覆測試無誤的車轍,前進。
然後,成型。
即便現實的碰撞中某種程度上削弱我的想像,而我早明白打開抽屜不可能有時光機
,但文字的力量絕對神奇,我在孩子的文字裡邂逅似曾相似的熟悉。
童真的原味,是開罐的新鮮。
所以書寫,筆不停,為了前進而持續搖著筆桿,為了有限的記憶,以及那些喚不回
的曾經。
後來發現,在流淌的時光中,有一段回憶是被牢牢的封存著,一個不經意的觸碰,
似火山爆發般汩汩湧出,什麼又都鮮明的示現在眼前。那一點也不抽象,曾經真實
的活在那個當下,被文字召喚起那段回憶,在斷續流轉的片段裡,每一幕高畫質的
清晰逐漸被濕潤的眼角給模糊淡去,竟有種不敢正視的況味。
我看著格子上那些再平凡不過的文字組合,文字瞬間都有了表情,倏地拔張、激昂。
我嚐過辭不達意的空虛,也經歷過言過其實的矯情,深感毫釐之差,江山盡去的無助
失落,頓足游移在水面上增減一分的量杯,畢竟穠纖合度有時是那麼可遇不可求。
格子之上,架構以內,脈絡、軀殼、骨幹、靈魂,我們嘗試駕馭的,
何嘗不就是人生?
「老師,為什麼作文沒有一百分啊?」
不是不可能,因為人生也很難一百分。
不過為了一百分,我們還是要很努力很用力的去追尋,哪怕最後只有九十九點九分,
能碰到一百分的屁股,那一天,你也差不多可以很臭屁很帥氣的拍拍屁股,
畫下完美的句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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